“洞庭船家札记”之四
过洞庭
□ 查建中
往年,船家人过洞庭湖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洞庭湖古称云梦泽,唐代大诗人孟浩然有诗为证:“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自古亦号称八百里洞庭。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泛指。从资料里查到的确切数据如下:
1949年,洞庭湖天然湖泊面积为4350平方公里;
1954年为3915平方公里;
1961年为3141平方公里;
1979年为2740平方公里;
到本世纪的2022年为2579.2平方公里。
可以看出湖区水面日趋缩小,原因无外乎长江灌入湖区的泥沙淤积,还有大面积的围湖造田所致。1998年长江流域大汛之后,据说国务院制定了一个“四三五零工程计划”,主要内容是退田还湖,把洞庭湖水面恢复到建国初期的面积。也确实搬迁了一些湖边的村镇,还有如我市集成垸那样的垸子破堤搬迁成为蓄洪垸。不过从2579.2平方公里这个数据看成效并不大。也许人们对三四千平方公里到底有多大没个具体概念,但是只要知道岳阳市所辖四县三区两“县级”市的全部面积是近1.5万平方公里就应该非常清楚了。船家人驾驶一艘小舟要穿越这么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域时,即使顺风顺水恐怕也要两三天时间。面对变幻无常的气候并因此而可能带来的灾难,说不忐忑不畏惧是不可能的。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面对神秘的变幻莫测的自然力量时,船家人首先想到的是借助神灵的帮助和保佑。所以船家人过洞庭湖时祭祀洞庭龙王爷就成为一个必不可少的神圣的仪式。
祭拜洞庭龙王爷是相当慎重的。船东要亲自领头,先要杀一只雄鸡。拎着被杀的雄鸡从船头到船尾绕行一周,让鸡血滴到船板上。口中念叨:“神灵保佑,行船太平。”然后在船头摆放好祭品,点燃香烛,跪拜叩首。同时燃放鞭炮。在洞庭湖沿岸的岳阳、益阳、常德等地都有洞庭龙王庙,船家过洞庭湖前都要去庙中焚香祭拜叩头放炮。船行湖中时还要鸣锣放鞭,敬茶敬酒跪拜。虔诚祈祷:“有请洞庭王爷,开船不遇风暴,保佑我船一路平安。”祭拜时不能擂鼓,据说是怕惊扰了龙王爷。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又是敲锣又是鸣炮难道不怕惊扰了龙王爷,为何唯独不能擂鼓?我问过不少上一辈的水手师傅们,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老祖宗就是这么传下来的,照着做就是,谁敢质疑!有些师傅甚至面露惊恐厉声斥责我不得胡说八道。
其实洞庭龙王爷有时也挺好说话。船家有谚:千斤过洞庭,四两过洞庭。是说祭拜时祭物不在多或少,关键是心要诚,心诚则灵。大礼也好,小礼也罢。船家人身正心诚,心理上和经济上也少了许多压力。小礼是一挂鞭,一坨肉,一杯酒。大礼则是放大鞭,杀猪宰羊以献。一说小礼是求平安,大礼是还愿。而我认为终究不过是祭祀者为求心安的无奈之举。想那过洞庭湖的既有富贾巨舸,也有艨艟小舟。那摇戟古之类的小舟小户岂又承担得起那大礼的支出。
过洞庭湖最怕的是风暴。偌大的水面,一艘帆船要穿越过去至少得要个两三天。中途无处避风,如果在湖中遇上风暴那必定是船毁人亡。一代一代驾船人在搏命的过程中总结观风斗浪的经验成为后人观风避浪的圭臬,所以船家谚语特别多。有行船必备的:行船看大伴,前是眼后是胆;帆高一尺,风高一丈;船过得舵过得;看风使舵,顺水推舟等等。有专门预测风暴的如:三月三,九月九,无事莫到江边走。还有各个季节可能出现的风暴:二月初二土地暴,二月十九观音暴,三月初三清明暴,四月初八冻死暴,九月初九重阳暴等等。一般在这些有“暴”的日子是不会开船的,即使在开船也会慎之又慎。
船家还有一说:江猪子拜风。江猪子学名江豚,当年这种动物在长江和洞庭湖水面成群结队游弋。如果湖面上有江豚群起伏出没水中,则必有大风。也许江豚拜风只是这种动物的一种本能行为,但却因此救过许多人的性命,被水上人视为灵物。可惜因为环境的变化和人类的捕杀,江豚已经成为受保护的珍稀物种。每当看见宣传海报上江豚的那张笑脸,便在心中暗暗祈祷这种可爱的动物能够在人类的保护下繁衍壮大,能够无忧无虑地在这片水域快乐地生存下去。
不知道给风力按大小分成不同等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是中国人发明候风羽的年代非常早,在《山海经》中就有记载。船家人用其来测定风向和风力。这种东西我没有见过,我上船当水手时虽然已经能通过广播电台定时收听气象台和水文台的预报,但是在岳阳港的码头上还竖立有风信标,用挂在标杆上的圆球或三角锥向过往船只预告风向和风力。
在风帆船时代,风是驱动船舶前进时除了人力以外的唯一动力。那个时代在水上讨生活的人们对于风是又爱又怕。没有风船舶就失去动力,风小时动力不足。风太大则风急浪高,给行船带来致命的危险。而风的有无或大小又是完全不可控的,导致人们在利用风帆行船时总是瞻前顾后战战兢兢。在河道中行船风的威胁要小些,遇上风暴可以及时寻找港湾停航避风。逆水行舟借不到风力也可以通过纤夫拉纤前行。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还能经常在长江或者湖南内河看见纤夫们的身影。前两年在湖北的巴东小三峡旅游,意外发现拉纤竟然成为景区的一个旅游节目供游客们参观摄影。不过那些表演者还有逆流搏命的生存压力和心酸吗?我质疑。
在洞庭湖渺茫无边的水面中,风对风帆船的影响更是直接关系到生死存亡。有暴风是绝对不能过湖。船家在三月三、九月九之类的风暴期,宁可多停泊几天也要避开这个危险期。如果有个两到三级风,船疾风顺安然过湖当然是最理想。船家最怕的是行至半途突然风力不足甚至停风,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喊神不灵。停风后往往会有两种变化。一是陡然出现大风,这时候只能用命去拼了。另一种是风向突然变了,顺风变成逆风,虽然船舶可以打戗逆行,但会大大增加过湖的时间。实际上也为安全抵达目的地增大了不确定性。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顺风又起,这时船家一定会在船头叩谢洞庭王爷。故又有船谚云:“升米过洞庭,斗米过洞庭,石米过洞庭。”顺风顺水吃一升米就过湖了,时运不济恐怕吃完一石米还在湖中蹉跎焦虑。我在轮船上当轮机员时,有次在洞庭湖一个野洲湾里躲风暴躲了十来天,整艘船上十多个人有米无菜。幸亏有位水手帮朋友带了一麻袋干毛花鱼,餐餐是干天椒炸毛花鱼。搞得我后来好几年看到这道菜就翻胃作呕。不过现在再想吃这道菜却是已经变成一种奢望。
去年冬季,洞庭湖遇到百年难遇的大旱。岳阳城下的湖水已经成了一条线,湖中的沙洲一下子肥大得耀武扬威。起风时竟然扬起漫天的沙尘,让我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洞庭湖滩干水细,对船家未必不是好事,少了风急浪高的风险,多了一路前行的安稳。“船过得舵也过得。”犯不着去操那些闲心了。